【原创短篇】鸿寄
#旧文
此去山河万里，遥遥无期，望君珍重。
章一
少侠於景亲启：
自你我一别，算来已三旬有余。五月天光正暖，桃李芳菲落尽，转眼竟至夏荷初绽的时节了。不知你近况如何，甚是挂念，修书一封，聊表寸心。
知你是个潇洒的人，不羁惯了，定不喜按部就班的问候，我也不问你过得如何了，终有再见之期，那时一并再问。
江湖上起了些风雨，我虽腿脚不便，但零星消息仍可入耳。西川叛军再起，朝政飘摇，兵荒马乱之际，你以己身穿行江湖，浪迹人间，并非不好，只是还要小心为上，莫要予人些把柄可握。
魏氏打着天子的幌子纳士，文臣武将尽受其邀，江湖中人亦为幕中之宾。我在朝虽占个闲职，长久不理事，却也未能幸免。然为官一个“清正”当前，以青简指来人，以笔墨垫盛世，方不辱文臣本分。若失了这等品格，我便是入了地府也无颜得见前人。
你大可放心。天地将倾，我自从容。我虽极厌外戚专权，也不会将己身性命轻易抛至党争之中。我仍盼着人间清明的一日，与少侠同游山川，曲水流觞，岂不美哉！你大抵会笑我痴人说梦，一双废了的腿连门都迈不出。可这又如何呢？我心知这一日遥遥不可盼，可依旧做个念想，尘世纷扰，何不为自己寻个慰藉？
你上次说想喝醉珍楼的桃花酿，我年前寻了个方子，自酿一坛，埋在院中梅树下，想来已好，再见之时可小酌一二。
我前日梦见你我初见时，炎炎夏日，你被一个姑娘追着打，于是翻身上檐，无奈脚底一滑，落入我窗前的鱼池里。我缘何记得这样清楚，大抵因为那时我正翻阅文稿，一尾鲤鱼突然跃上书案，吓了一跳，书卷上至今仍留一大片水渍。
我向窗外望去，正看见你浑身湿透，说来好笑，我那时以为你是个小贼，二话不说便叫来了侍卫。于是你紧张地跟在我后面解释缘由，作揖道歉，我便信了。后来才知，你这人虽不是小贼，也和贼差不了多少，追悔莫及。
玩笑话而已，你莫要当真。
仅有一件事你要记得，藏春阁姑娘们给你的香囊定要收好，莫要再弄丢了被追着打。鱼池里锦鲤近来神思惴惴，恐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。
子清亲笔
章二
子清兄亲启：
贤兄别来无恙？可有喝酒？可有食肉？可有加餐？可有安睡？可有温书？可有作画？可有想我？
我自是风流快活，向来无有不好，江湖浩大，容我草芥之身绰绰有余。
你放心，魏氏奈何不了我，於氏门楣百年荣耀，虽出了我这一个不成器的小辈，但只要老爷子不倒，他们便不敢轻易动我。你说得对，人间快要变天了。我在四月去了西川，叛军气焰嚣张，攻下平桥屠城示威，我目睹他们拿着刀砍下那些平民百姓的头，把如山的尸体垒进护城河里，心中像是烧了一团火，五脏都饱受烧灼。于是我在夜里潜进军营，杀了主将帐里的所有人。我的轻功比之前好了许多，虽被追着受了点伤，但还是逃了出来。
我躺床上养伤半个月，想着桃花酿馋得要死，你这一封信恰如旱中甘霖，解我心头焦渴，知我者真真莫过子清兄。再见之时你我当痛饮三百杯，不醉不休。
过了六月我便回京城，你知道我不耐文书，又不喜朝堂，被老爷子从小打到大，最后还是浪进了江湖。不过我到底是於家人，流着和那些前人一样的血。我想在军中谋个出路，乱世里没有兵马，又如何护家卫国？况且如我闯出了点名堂，你在朝中也可好受许多。
不用担心魏氏，外戚狐假虎威，并无多少底气，有我在，他们定不敢胁迫于你。
说起与你初见，想来惭愧，经此一劫，我竟再也不敢去藏春阁，不曾想娇滴滴的姑娘们动起手来，竟比汉子还凶，实是心惊。
我那时见你没有束发，仅着素衣又黑着一张脸，心说坏事，怕是不小心闯了姑娘闺阁。再看你一眼，明眸皓齿，貌美如花，心想不亏，要我娶你回家也愿意，赶紧跟在你身后连连道歉，不然要是你恼了，不愿嫁我可怎么办。
我连洞房怎么布置都想好了，结果你开口，我一僵。
得，是个男的。我便不禁悲从中来，娶不着媳妇儿了，长这么好看娶不着，真让人难过。
那时你的腿还是好的，我就看着你在太阳底下向我走过来，就这么挪不动步子了。
子清兄，你真好看。
玩笑话而已，你也莫要当真。
於景亲笔
章三
少侠於景亲启：
别来无恙。有喝酒。有食肉。有加餐。有安睡。有温书。有作画。不曾想你。
原没想过你会回信，不过你愿意同我说说话，我还是很高兴的，乱世里能说说话的人也不多了，你还在，甚好。
我住在府邸上，眼看着京中人心惶惶。魏氏日益跋扈，朝臣大多提心吊胆，不曾想我向来不涉党争，外戚竟也十分看不惯我。昨日我被贬至瞿阳，与平桥近在咫尺的地方。
下朝时同僚递与我一块白布，他大抵以为我有去无回了。我向他道谢，他说，“薄子清，我承你这一句谢，便想尽方法保住你父母身家性命，我素来敬仰你高士品格，此去山高水远，你定要珍重。”
我点头称是。快六月了，日头已有些毒辣，魏氏命我五日内启程，想来也是见不着你了。
你放心，我不会寻死。叛军猖獗，我既到了瞿阳，便是瞿阳百姓的父母官，我自当拼上性命，不让叛军有可乘之机。
平桥已成血海，若是朝廷援军还未至，恐怕瞿阳也凶多吉少。我若此去无回，还望你勿念。
你肯在军中安顿下来也是好的，你从小不肯读书，倒是练了一身拳脚功夫，於家先代战功赫赫，家中先祖若泉下有知，定会觉得面上有光。
桃花酿就埋在我窗前的梅树下，我是尝不着了，你能代我品一品也不枉费我酿时的一片用心了。
我原不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竟以为我是女子，幸亏身为男子，不然嫁予你岂不是连哭都来不及？
想来时运不济，已快六月，却还偶感风寒，大夫开出的方子甚苦，难以入口，以致我一碗药汁见底，衣衫定要湿了大半。且病势似有些拖沓，多日不见好，想是要拖着一副病体赶去瞿阳了，还望瞿阳百姓不弃我这个病恹恹的知府。
江湖纷乱，你若回了京，便回家瞧一瞧吧。於老先生上朝时精神不太好，想是念你念得紧了。
一切安好，勿念。
子清亲笔
章四
子清：
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要去瞿阳！我进京时你已走了有十五日！我当然不担心你寻死，我怕的是你会死无葬身之地！平桥屠城，遍野枯骨，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送死！
薄子清，你给我等着，老子把你埋的桃花酿全挖出来了，我这就去瞿阳。你说要和我踏遍山河，曲水流觞，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忌讳言而无信的吗？你要是敢死了，老子就坐在你坟头，一口一口把你酿的酒全喝了，听见没有！
还有，老子反悔了，你是个男的老子也娶你回家。腿脚不好还镇日里乱折腾，谁给你的胆子！
给我在瞿阳等着，我这就过去。薄子清，给我听好了，你要是死了，我便把这个世间搅得天翻地覆，把那些姓魏的统统送下阴间给你陪葬！伤了你的腿还害了你的命，老子与他们不共戴天！
於景
章五
少侠於景亲启：
不曾想过天下安危尽数系与我一人之身，真是让人好生为难，为着你这句话，我还是从鬼门关回来了。
叛军来势汹汹，我在瞿阳不过十日，守军已快撑不住。我坐在轮椅上登上城门，看见城外尸横遍野，仍是不见援军身影。我无法，只得只身来到叛军阵前与他们谈判。幸得你在平桥暗杀了叛军主将，现下几个副将群龙无首，我费了一番口舌，总算是将瞿阳之危缓了缓。我受了一点伤，但换得全城百姓无虞，很值得。
我现下正养伤，不可沾酒，你若是把桃花酿都带来了便自己喝吧。至于嫁娶，不可轻率，我已无性命之忧，你也不要轻易再提了。
魏氏盘桓朝政十数年，以你一己之力也无法撼动，何况於家百年门楣，一族荣耀，不能因你率性而为至此断送。
乱世之中容不得痴人说梦，我一双腿已然废了，如何与你踏遍山河？我今生看着你娶妻生子，儿孙满堂，便也算圆满了。
许是病得久了，近来神思恍惚，时常会梦见以前和你一同骑马，你在河边等我。柳叶初萌，轻缓地飘到你肩上，你笑得极高兴，我便跟着你笑起来。也不知在笑些什么，只是瞧着日头正好，华服娇马，少年意气，终是高兴的。然午夜醒来瞧见一副病骨，一豆枯灯，两相对照，不免又颓然了些。
只当是我说些胡话，你也不用这样往瞿阳赶，我很好，勿念。
子清亲笔
章六
子清：
你是故意气我？老子说过的话绝不反悔。薄子清，你给我等着。
你跑到哪里去了？瞿阳府里空无一人。我已经传书，让朝中眼线伺机而动，久昌军已经向瞿阳发兵，你信我，魏氏已然撑不下去，用不了多久朝堂就要变天。
到时改朝换代，我就带你一起走。去哪儿都行，你又跑不了，我扛也要把你扛走。这吃人的地方，明珠蒙尘，我都替你觉得不值。
你到底在哪？别吓我。我真心实意地想娶你，真的，聘礼都备好了，你舍得让我当鳏夫？
於景
章七
少侠於景亲启：
我很好，不过近日旧伤复发，没有去瞿阳府。不曾想少侠好手段，你我相识数年，竟未看出你这般城府。罢了，是我眼拙，在下佩服。
於景，多谢。是你救了我的命。
还有，我就在瞿阳，等着喝你带来的桃花酿。说好同游山河，曲水流觞，我必践行，不必扛我，实是不甚雅观。
我等你。
子清亲笔
【END.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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