鸽中真香怪

五悠好香我好爱

【原创短篇】婉娘

#旧文


楔子

“你说婉娘啊?她就是个丐子。原本不傻的,就是个哑巴,后来死了,就给埋了。”


章一

“婉娘婉娘俏如花,阎王见了都要夸。乌黑头发削肩膀,看得个小鬼吓跑啦。”这歌就是唱给婉娘听的。

婉娘捏着铜板的手抖了抖,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讨来的几个铜板给跌进了黄土里。

于是周围又传来一圈笑声。

婉娘在这里的地位很低。如果乞丐也分“界”的话,婉娘在这乞丐界里便算是最低的。别人家里总角的小孩子,看着街边人高马大的乞丐或许还会犯怵,不敢正眼相视,对着婉娘却敢在她的破草鞋上狠狠踩上一脚,这还不算完,总要听得那早已坏了的嗓子里细细地挤出一声“咿”的尖叫来,才心满意足地放开脚,推搡这个女人一把,“哈哈”笑着跑开。

不止小孩子,就连街边的商贩,看着婉娘受辱,也没有一个说个“不”字的,全部乐呵呵笑嘻嘻地看着婉娘被搡在地上,再慢慢地爬起来。

两个铜板一个的包子,别的乞丐来了,有两个铜板也就给了,有时钱不够,少一个铜板,那也是可商量的。可是如果婉娘来了,三个铜板也不一定给,总要让她在这铺子前踌躇许久,看着热腾腾白嫩嫩的包子抓心挠肺似的,最后扔给她一个窝头,许是硬的,许是馊的。婉娘也无法争辩些什么,抱着这个硬的馊的窝头坐在破庙的屋檐下头,小口小口慢慢地啃。

然后日复一日的,三个铜板换一个窝头。

也有外乡人会看不过眼,想上去争辩几句的,客栈的老板娘便不得不转了眼光,脸上乐呵呵的笑容分毫未动,拉长了脖子和语调,活像个多嘴多舌的母鸡:“官人那——莫管哦,你不晓得,这个女人那——”说着凑近了上去,细声细语地,非得勾起人十二分的兴致,“从前可阔着那——”


章二

这话说得其实不错。

搁在五年前,城扬戏班的名字谁没听说过?城扬戏班婉娘的名字谁又不知道?嚯,那可是大名鼎鼎。京城里深院高阁的王爷都惦记着婉娘的一出戏,这婉娘,能不出名吗?

看过婉娘的人都说啊,婉娘一袅杨柳腰,舞起水袖来端的是一腔风韵,一把好嗓子听着甜甜细细的,腔调起来也是金玉和鸣,那气势不输儿郎。

婉娘的戏,她只要上去舞了段水袖,金银彩头必是满台抛的,要是演了西厢或是游园还魂,那更不得了,台子都要被掀翻了的。

久而久之,众人便开始猜测了,如此炙手可热的婉娘,定是日进斗金的。后来,来听婉娘唱戏的王爷,送了婉娘一整套点翠头面,众人便更疯狂了。点翠头面!这东西多值钱!于是,关于婉娘的一举一动便在城里传开了,这个婉娘,可了不得,吃饭用的是玉做的筷子,喝水用的是金子的茶杯!

诚然,婉娘的筷子并没有分和田玉汉白玉羊脂玉这诸多种类,婉娘也没有用金子做的茶杯喝水。可是人家是不信的,你婉娘那么阔,说没有,唬谁呢?

婉娘便成为了如此贵重的姑娘。

贵重的东西自古以来都是惹人心痒的,婉娘也不能免去。她出名了以后,要见她的男人便日日排在戏班门口,还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。可婉娘谁也不见,只日日在门口泼碗浓茶,下逐客令。

起初大家还觉出这是矜持,是要更惹人疼惜的,被婉娘赶走心里还能咂摸出一段味道,一碗茶似是能泼洒出与婉娘的三世情缘一般。后来时间一长,这些男人看着婉娘手里那碗茶,心里就不爽快了,连带着看婉娘,心里也不爽快。

从没见过这么不通人情的姑娘,带着厚礼来见你一个戏子,已是赏脸了,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,这叫什么?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!

于是婉娘清凌凌的眼睛,在他们口中就变成了勾人魅惑;婉娘杨柳似的好身段,就成了风骚,是爬男人床的;婉娘的贵重,她的点翠头面,玉筷子金茶碗,哎呀,那不就是巴结男人巴结来的嘛——生的一副那样不正经的皮相,一看便是狐媚东西,还立什么牌坊呢!

诚然,婉娘除了每日泼茶,便什么也没干。

后来啊,那才叫一个妙呢,城扬戏班被一把火烧啦!隔壁柴房起的火,半夜里的事,百十个人说没就没了,就活了婉娘一个。她活下来也跟死了没两样啦,半边脸被火燎了,脸皮全烂光了,都不能见人,嗓子也给烟熏坏啦!

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说着,弯弯的嘴唇上是大红喜字的颜色,半点悲悯也看不见,仿佛婉娘是她天大的仇敌,看见仇敌受难便如同大仇得报,天地共喜。

一夜之间便一无所有的婉娘,那样悲惨的婉娘,从此便没了出路,仅剩了一条靠着一天讨三个铜板换一个窝头的活路。

这样一条活路,也因着众人的欺侮变得更为逼仄。小孩子踩她,乞丐推搡她,乐此不疲,仿佛能从那一声“咿”的尖叫里品出些西厢的气韵,或是能从她爬起来的动作上看出点舞水袖的风姿一般。


章三

婉娘在脸上蒙着块破布,把半边烧坏的脸遮了起来,于是便开始有人喊她“破面娘子”。

别说,婉娘把半边脸一遮,众人这才看出来了,以前花许多银子才能远远见上一面的婉娘,生得有多俊!

细细的眉毛蹙起远山似的尖儿,清凌凌的杏眼,蒙了尘也还是漂漂亮亮,面颊瘦得凹陷下去却不妨碍,那红菱似的嘴显得更小了,下巴颌显得更尖了。

有人便对婉娘动起了歪心思。

这天晚上,有人想要轻薄婉娘。这人是邻街上的一个乞丐,生得人高马大,手脚健全,靠爹娘种田养着,把家财生生败光后爹娘气得病了,不出钱治,爹娘便病死了,没人养着便做了乞丐。

这人把婉娘按在地上,便上手开始扒婉娘的破布衣裳。婉娘睡的破庙四壁透风,若是喊出声旁人还是能听见的,可偏偏婉娘拼命挣扎,坏了的嗓子里也嘶叫不出一言半语。这人便更加大胆,脸红脖粗的,凑在婉娘细细的颈间。

婉娘脸上全是泪水,月光照下来发亮。

这人无意间挑开了婉娘脸上的破布,看到便停了动作,吓得面上惨白一片。

这哪里是人的脸啊!皮肉糊成了一片,焦黑的灼痕与灰尘脏污遍布,似是烂透了一般。眉毛烧没了,眼睛也只剩了一条缝,这条缝里涌出源源的泪水,把这惨不忍睹的半张脸洗刷出一道道沟壑。

这人不敢再看,提起裤子走了。

第二天,婉娘低着头,眼圈通红地走在街上讨今天的三个铜板。

婉娘一出现,周围便涌起一阵笑声,全是冲着她去的,仿佛她没被轻薄成,是她多大的不幸一样。

笑声中甚至还传出“婉娘啊,老板娘做主——给你说媒,你可愿啊——”。婉娘恨恨地一跺脚,抬起一只赤红的杏眼——另一只被破布遮着看不见,众人笑得更大声了,婉娘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取悦他们。笑声里透露着“你之前那么阔,瞧不起人,你遭了孽,你就是活该”的卑鄙与陶醉。

婉娘的心在这笑声里再一次被血肉模糊地掰碎,踩进了尘埃里。


章四

婉娘的破庙后边有一块地。

原是没人要的荒地,硬邦邦的连草都长不起来。婉娘一个人跪在地上,拿着块石头一点点把土抠松了,在上面种了点瓜果。

种子是她千方百计费劲了心思弄来的,瓜苗更是冒着不断被人折断摧残的危险保下的。婉娘每天从喝的泥浆水里分出一点倒给它喝,把吃的窝头掰下一小块埋在土里给它吃。婉娘不懂怎么种瓜,还是笨拙地把这瓜苗当人似的养着。如今这瓜一点点长大,婉娘看着,眼睛都清明起来了,仿佛只要有了这个,所有的苦都能捱过去了。

终于有一天,婉娘抱着一个冬瓜,又是哭又是笑。

自此以后,婉娘便少到街上乞讨了。婉娘坐在破庙的屋檐下头,吃着自己种的瓜,便觉得命途里的坎坷与磨难都被磨平了似的,变得这瓜一样圆润,圆圆满满。

这天,婉娘在给瓜浇水的时候,发现瓜藤下躺着个人。一个浑身都沾了血的活人。

这可把婉娘吓坏了。这是个好人?还是个坏人?如果是个恶徒,她又该怎么办?婉娘想了想,一发狠,有谁还能从她这里要到什么?她能有什么?她还剩什么?她所余的不过只这条命罢了!

于是婉娘便将这奄奄一息的人拖进了破庙里。

这人身上有伤口。婉娘不会治。

但是婉娘在戏班里的时候,跟着唱武生的师兄认过草药,她还记得。

婉娘脸上蒙着破布,沿着城墙根一点点地找止血的草药。


章五

四面漏风的破庙,针尖儿大的地方,躺进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。男人瘦得吓人,一双眼沉沉的尽是死意,活像个来索命的无常。

婉娘说不出什么话,只在男人的破碗里多盛了点汤。

近来街上的闲人们在婉娘身上寻不到乐子了,便将闲言碎语转向了遥远的皇都。

怡红院的老鸨吐着瓜子皮,与客栈的老板娘一唱一和:“出事情哩,不然这街上哪来那么多禁卫?要我说啊——那些臭男人有这本事胡天胡地,倒不如来老娘这边坐坐,还能给姑娘们挣一斤桂花油!”

婉娘好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得了半刻松闲,想去给瓜藤上添个一瓢水,不料脚下一个趔趄,破草鞋的带子断了。

于是婉娘光着脚提着鞋走回了破庙,脚底被碎瓦割出好几道口子,也咬牙忍着,她的脊梁无法挺直,更不能弯曲,她再也经不起世人的糟践了。

回到破庙,一身黑衣满脸死意的男人看着婉娘流血的脚,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握着婉娘的脚给她清洗上药。

在戏班没了的时候没有哭的婉娘,在忍受着众人欺侮践踏的时候也没有哭的婉娘,那样坚强的婉娘,却在这时候,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轻轻握着她的脚踝,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,她静悄悄地咬紧了牙关,哽着嗓子不让呜咽出声,任泪水横流了满面。

大抵是,心被伤得多了,便一点温软也受不得了。

夜深了,婉娘睡着了,男人坐在她旁边,借着月光细细地看她,目光都不曾移开一瞬。

婉娘已经不记得了,她还在戏台上迈着细碎莲步,唱腔哀婉的年岁里,有一个男人坐在高台上,那目光越过重重帷幔,看向她的眼睛。


章六

街上的禁卫越发多了,闪着寒光的刀看着让人心中惴惴。

男人问婉娘,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这地方,他可以护着她。

婉娘几乎没有犹疑,便点头了。

男人和婉娘约定,等到十五的晚上,便在城墙边接她走。

十五的晚上,一轮圆月亮得像是容不下任何污垢,男人等了许久,等不来婉娘。

禁卫拿着一张画像走在街上:“圣上有令,肃王有谋逆之嫌,全城缉捕!任何人不得包庇!出首者重重有赏!”

老板娘看一眼便笑了:“哎哟——这不是婉娘那边的男人嘛,瘦得跟鬼似的,准没错,就是他!”

一大队禁卫在街上行走,扬起许多尘土,要迷了人眼。

禁卫将婉娘的破庙团团围住。老板娘抱着一百两金子笑得极高兴。

被扔进天牢的时候,婉娘才发现,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对那男人说。她想说,她其实知道他是谁,想要谢谢他送给她的点翠头面,她很喜欢,还有,赶紧走吧,到远远的地方,再也不要回来。

婉娘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,她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。


章七

有个瘦得像鬼一样的男人在街上游荡着,他双目沉沉,满面死意。

他似是在找人。

“啊?婉娘?”老鸨艳红的指甲拈起一颗瓜子,“哦,早死了,坟头草都有那么高了。”

男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到城外。

婉娘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,她舞水袖的样子那么漂亮,她坚忍又顽强,她有一口气的时候便不会对眼前的人见死不救,她在尘世里活着,活得凄惨,活得骄傲。

男人跪在了一个坟包前,坟前几秆枯草,他并不比这枯草更鲜活。

婉娘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。


可是有什么用呢?


还是死了,埋了。





【END】

评论(6)

热度(43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